作者:普外三科 欒炯地
也許因為我的職業(yè)是醫(yī)生,我常常會思考死亡。當然這并不意味著我已到了垂暮之年,更不說明我已厭倦了人生,恰恰相反,正因為我知道生命的有限和不確定,所以我總是熱烈地擁抱著生命中的每一個早晨和黃昏。
我常常這樣想:生命是上帝送給人的禮物,但他并不總這樣慷慨,他會在某一天某一地某一時把禮物收回。收回的形式或悄然、或劇烈、或磨難、或痛苦,總之收回沒商量,無論你是達官顯貴還是平民百姓。
人們常常把死看成很遙遠甚至與己無關的事(尤其是青年)。其實人一生下來,一切都是不確定的,惟有死亡是確定無疑的,正因為人有了幾人必死的意識,就會有個體生命存在時間有限的思索,對死亡的思索是對生的思索的集中體現(xiàn),從而才能建立曠達恰悅的人生態(tài)度,超越庸常的平凡的瑣屑的一切,而實現(xiàn)精神的升華。
有時生命的“走”倉促得令人措手不及。一個十九歲的青年頭天晚上還在狂熱地“蹦迪”,第二天由于車禍就靜靜地躺在冰冷的太平間里一動也不動了。一個因貪污數(shù)額巨大而被處決的罪犯,年僅二十五歲,他把弄到錢看做人生最大的利益,事實上人生最大的生意就是對生命的經(jīng)營。世界上最大的利5金錢和生命相比都是負數(shù),這個二十五歲的罪犯為了身外之物,廉價地拍賣了自己的生命,如果他曾對生命與死亡有過認真的思索,他或許對人生有新的選擇。
在醫(yī)院里,一位患有晚期癌癥的患者,她剛三十二歲,由于病魔對她生命的蠶食,看上去她已有些衰老,烏黑的頭發(fā)已所剩無幾。但在她的床頭柜醒目處端放著一個紅色的鏡框,里面鑲著一幀黑白照片:一位健美充滿著無限生命力的女性,身著毛邊牛仔短褲,襯托著腿部青春的視覺,詮釋著她挺拔修長的腿的語言,鏤空的幾根寬窄不等的紅綠彩帶橫條,優(yōu)雅地依裹在她白皙的腳背上,襯著她格外俏麗。我解讀著這幀照片,被她所感染。患者吃力地拽了拽我的白大褂,急切地告訴我:“這是我,這是我沒病的時候,這是我,是我……”她的目光中跳動著一絲火花,旋又熄滅了,我的心猛然像被什么擊了一下:當癌細胞大張旗鼓地肆虐地砍殺著她的生命,顛覆著她的青春時,她仍頑強地維護著生命的尊嚴。她告訴我,她是個教徒,她相信她不會死。我沉默了一會兒,突然悟得宗教給人開了一張可以在天堂兌現(xiàn)的支票,無論它真實與虛妄,至少緩解了她對死亡的恐懼。無論作為一個醫(yī)生還是一個有同情心的人,都不會過問病人的信仰,特別是不應該干預一個正求永生的病人,對于她心靈的劇變理應得到尊重、理解和寬容。這幀青春的玉照并不是她,我懂得她。
既然死是生必然的盡頭,不可否認醫(yī)學對自然的控制是有限的,醫(yī)生始終在這條生與死的通道上進行著艱苦的工作:迎接生命,修復或置換身體各種磨損、老化、報廢的零件,調適著體內的環(huán)境,直到把生命莊嚴地送上歸途。朝霞是燦爛的,晚霞也依然美麗,因為在自然撥給他們的時間里,他們創(chuàng)造了財富與尊嚴。醫(yī)生在這一生命流程里從事的絕不是枯燥的工藝操作,也不是簡單的生物學模式,而是心理、情感、審美、環(huán)境全面的滲人。其中最有價值的是病人走到最后時刻,醫(yī)務人員投入真摯的愛心,給予患者富有人情的關懷。生命拒絕冷漠,醫(yī)生應拒絕紅包。古人云:“醫(yī)行三代必發(fā),醫(yī)行三代必絕”,行醫(yī)必須以德為本,醫(yī)生的職業(yè)涉及到人的生死這樣重大的問題,所以醫(yī)生對患者的生命應有一種宗教般的虔誠。
那位晚期癌癥患者歷經(jīng)了許多痛苦也歷經(jīng)了多次輝煌的搶救,她還是走了,她說,她怕孤單,臨終前醫(yī)生拉著她的手,在愛與關懷中她安詳?shù)刈吡耍劳鍪菍ι詈蟮谋砺?,依然需高貴、尊嚴與愛。
因為生命是有期限的,我常常把生命的每一天當作生命的最后一天,當作生命的節(jié)日,把這一天過得充實愉悅,每天如此,猶如永生。
我永遠不會為自己的死亡而憂愁。人類只是生態(tài)系統(tǒng)的一部分,人的本質就是自然,人與自然生生不已。
我牢記希波克拉底一條箴言:哪里有對人類的愛,哪里就有對醫(yī)學的愛。